夏季與秋季過去了，夢蘭的法文學得七七八八，但不甚理想。雖然她的兒女們都是在蒙特婁出生長大，法文比中文還流利，可是沒人有閒功夫搭理她。
夢蘭為了幫丈夫省機票錢，大約每三年才回台灣探望公婆，她的公婆受不了加拿大北國的凜冽寒冬，一拿到加拿大的身份後便回台定居，一晃眼，也有十多年的光景了。丈夫在加拿大工作忙碌走不開，兒女則因為是移民第二代，對台灣的情感與歸屬感早已呈現「失根」的狀態，今年她照例隻身一人在台北鬧區那家港式海鮮餐廳與公婆碰面。
赴約當天，夢蘭是第一個守候在餐廳內的賓客，侍者恭敬有禮地奉上熱茶，熱氣的白煙在她面前裊裊上升，她端起茶盤，細細品嘗一口，灼熱的淡茶色液體緩緩滑入胃中，她的胃一個抽畜，多年胃痛的老毛病始終沒好，就像她與丈夫的情感一般。
當她飲盡第一杯茶後，兩位侍者將大圓桌中央的盤花移開撤走，取而待之的是一組香氛蠟燭，侍者一一點燃後，滿室燭光映照，不出一會兒，香氣四逸，暖暖的柑橘香讓夢蘭想起小時候外婆浴室裡的芳香劑。夢蘭上回感受過年氣氛已是三十年前，那年她們準備要移民去巴拉圭，父母特意帶四個孩子去阿里山過年，還去了日月潭，可是隔年母親過世後，家裡就再也沒有過節的心情和感覺了。
她從餐廳包廂的出口向外看，看見小姑、二姨與公婆和兩個姪女從大門外走進來。夢蘭越過面部表情冷淡的婆婆，一股腦熱情地對小姑奉上加拿大的蜂膠，小姑刻意不接過禮物紙袋，讓她抓禮物的雙手在空中呆止良久，小姑只顧上上下下迅速打量她，又是與上次碰面同樣的黑色長褲、紫色外套與套頭上衣。她的眼神一路滑到夢蘭那雙不入時的黑色涼鞋後，再上揚到侍者的臉龐，她氣勢凌人地發號施令：「我們人都到齊了！可以上菜了！」夢蘭識相低調地把雙手縮回，隨眾人入座。
「我那兩個孫子都好嗎？」婆婆丟出這個話題後，公公也與夢蘭禮貌性、制式化地寒暄一番，他隨意開啟某個不痛不癢的話題：「聽慶林說，你妹妹的兒子得到美國中文演講比賽的冠軍呢！」
夢蘭轉瞬間變得鬥志激昂，持筷的那隻手一邊在空中亂亂揮舞，一邊老氣橫秋地反駁：「她們中文學校一個年級才一班，被老師推派出去也不代表就很厲害，只是其他人更差而已！」夢蘭講了幾句似乎還不過癮，連連補充許多敬方比她妹妹兒子優秀的實例，一抹不以為然的笑容像一滴精亮的淚珠溼暈在二姨擦脂抹粉的臉上，那種模糊感使二姨的笑容有種永久定型的效用，婆婆則顏面盡失地敬陪末座。
夢蘭對婆婆冰封的面容早已產生抗體，她悠然自得於一方小天地之內，操起她最熟悉的話題，她一路抱怨，從敬方課業如何讓她憂心忡忡、女兒如何叛逆難親近，轉到她對丈夫的崇拜：「慶林就是這麼認真，他經常工作到半夜，有時候就住在公司裡，比他主管還拼呢！他就是責任心強，這點讓我很放心！」婆婆白了夢蘭一眼，夾帶報復之勢正色以對：「他都和你離婚了，不回去你那邊住也可以！」從飯局一開頭，眾人一路尷尬陪笑了四十分鐘，臉部僵硬如凝固的石膏像，再也擠不出一絲同情同理的笑容，只得替夢蘭捏一把冷汗！
「不是啦！媽！」夢蘭露出街坊鄰居的熱情態勢，鉅細靡遺地解釋著：「我和他是假離婚！這樣我們就能多領到一筆單親媽媽的福利金。」全場親戚臉上浮現著極其曖昧的笑容，似笑非笑地盯著她，那股熟悉的不自在感旋即環身襲來。不過這幾年她的加拿大沒有白住，她早練就金剛不壞之身，我行我素，活在高高象牙塔內。
當初徐老闆看中慶林是個碩士畢業的留學生，雖然家境不如徐老闆，但是以徐老闆多年做生意的精準犀利眼光，看準女兒非他不嫁不可：「他比周立像樣多了！」社會經驗不豐富的夢蘭直到這一刻都堅信慶林是最佳丈夫人選。
婆婆暗自沉吟著，當初送慶林出國讀書，就是想讓他挑個好對象，怎料竟是這樣的媳婦入門？夢蘭過時的穿衣哲學往好處想，那是某種復古情調，頗像個戲台上的戲子，如此仿古的原始人外貌，搭配令人噴飯的理解能力與傻子的小心眼，堪稱世間的一絕。
或許是夢蘭微薄的自尊作祟，她即刻轉移話題，絮絮叨叨地提起她丈夫首次在加拿大看房的經過，二姨疑惑地問：「為什麼是你帶慶林看房？」
「那時候慶林剛到加拿大兩個月，東南西北都搞不清楚呢！我家好幾棟房子在蒙特婁出租，碰巧正在找房客，他想租我家房子，我就帶他看房！」夢蘭就像一件陳封已久的老舊外套，倏地被拉出衣櫃之外，瞬間塵埃散射，陣陣怪味撲鼻而來。婆婆的臉色唰地一聲，氣她炫耀娘家財力比婆家雄厚，一股氣不好當場發作，索性用大叉勺翻攪那道清蒸石斑魚，只差魚眼珠沒被挖出來，其餘肉身早已被攪爛，體無完膚地散落各方。
夢蘭技壓群雄，開啟的話題輕而易舉地令眾人噤聲，成功觸發一長段的沉默。環著一張圓桌靜默吃飯的婆婆一行人，環著環著，就為這頓飯局環繞出一個悲哀的句號。
留言列表
親子生活 (8)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