綺莉思@Montreal

〈作者〉綺莉思

隔天清晨，他起個大早去散步。街上人來人往，空氣溼潤而謐靜，純樸的小鎮是帖安神藥，沒有過度包裝，不用爾虞我詐，人人皆知你是誰，隱藏便顯得多餘可笑。從小陪父親到處算命、長大後在城市打滾多年，他學會少管閒事，人們的心事、醜事一大堆，扯不清、理還亂，有時插手反而弄巧成拙，不如當個宅男自在！待在自己的一方小天地，仰不愧於天、俯不怍於人。用APP點外送也是當宅男的配套措施，減少出門與人群互動，便能減少產生失望。與鍵盤合體後，他會出現雙重人格，不似外表的呆傻，反倒變得像偵探柯南一樣冷靜睿智，這就是他人生的閃亮時刻。

長年獨居導致他察言觀色的能力一落千丈，呈現用進廢退的末世之象。同事常嘲笑他讀空氣的本領趨近於無，以致現實的感情世界兵敗如山倒，最大進展就是相親見面一次，之後都毫無下文。他每年都被親戚安排與鎮裡的女孩相親，如同過節，一年一度地輪迴著。他不願這些疼愛他的鄰里長輩們失望，每回必配合演出。

這次女方指定小鎮的歐風法式小館用餐，一切照表操課。陪女孩散步回家時，路旁的玩伴乞丐深深打量他們一眼，目光掃在身上熱呼呼，修杰揣想這乞丐真有點古怪。目送女孩進家門後，他信步回家，心中踏實著，沒有擦出火花，只不過是另一場失敗的相親。

他輕啟家門時，客廳內傳來父親與陌生男子的對談聲，原來有位年輕人正在客廳算命。修杰識相避開，輕手輕手地繞回房內，隱約聽到父親說：「這卦相說，一切都好，你可安心，沒事沒事！」語調異常開朗，會晤時間簡短得不像樣，他立即領略事有蹊蹺。

年輕人離開後，他黑臉問父親：「怎麼回事？」

〈作者〉綺莉思

對修杰而言，世上有一事比面試更令人感到肅殺與凝重，那就是和父親共餐。固執的父親數十年如一日，不肯外食，他眼盲心不盲，能精準摸索著廚房內的鍋碗瓢盆，烹煮出兒子童年的晚飯。修杰端坐在客廳藤椅上，吃食早備妥眼前，他多想打打牙祭，滑開手機螢幕，點擊外送APP下單，鎮上大街的美食就能翩然而至。眼下此刻只能望著父親倔強的背影，無奈搖頭。

他端坐飯桌前，扒起一口飯菜，送入嘴裡，熟悉的滋味將童年的酸甜苦辣奔湧而上，失去媽媽的遺憾隱隱做痛。一出生就失去母愛的小男孩，成長過程裡只剩父親可以依賴，然而父親很少與他談心。職業病的關係吧？靠嘴吃飯的人，聽說私底下都很靜默，例如有些知名電視主持人下鏡頭後，惜字如金，算命的父親大概就屬於這類人。

父親進食的模樣旁若無人，完全忘記修杰的存在，沒有言語交換、更無情感交流，真的就只是一頓飯而已……

飯後甜點竟是西瓜，他再也按捺不住，用立毒誓的口氣斷然拒絕：「我不吃西瓜！」父親不屑一笑，知道他所指何事，陰沉道：「你還以為我是那種人嗎？以前是以前，現在是現在！爸爸已經沒做那種事了。」修杰對父親的不信任感如小火慢燉，蓄勢待發。

恨鐵不成鋼的憾恨在修杰胸腔內翻湧不止，掀起一片驚滔駭浪。小時候家裡曾有一片西瓜田，精通法術的父親種出的西瓜格外甘甜爽口，生意非常興隆。修杰常窩坐隔壁劉叔叔的貨車裡，一同載西瓜到市場賣，頗有遠足的興奮感。那是修杰童年短暫的安心時光，父親勤懇下田做事，再不靠滿嘴騙術賺錢，修杰深信生活裡的一切都會好轉，那陣子連學校老師都發現他臉上的笑容變多了。

〈作者〉綺莉思

修杰的老爺車在半山腰處拋錨，他下車察看。步伐剛踏行在路面，從林間就飄來陣陣白霧，濃厚得伸手不見五指，他很快就被孤立在煙霧之中，四周空蕩，彷彿進入異次元。周圍過份安靜，連自己的呼吸聲都像被擴音器放大，再回放至耳裡，氣氛極詭譎，他的汗毛集體豎直，額上狂冒冷汗。頃刻間，嗩吶聲如一條黑蛇從白霧裡迅速穿透出來，震天價響，不絕於耳。一列不見盡頭、蒼白的送葬隊伍拋撒冥紙，來勢洶洶朝他進逼，其中鬼魅扭動黑色長指甲，張牙舞爪一躍半天高，修杰一怔，嚇得雙腿發軟，刺骨寒氣從腳底唰地一聲竄上他的頭皮。

禍不單行，另一端乍現紅色迎親隊伍，鼓樂喧天，震耳欲聾，呲牙咧嘴向他衝來。大紅囍轎扭曲搖曳在轎夫肩頭，鬼新娘撥開轎簾，露出一雙血腥紅的眼，殺氣砍落在修杰胸脯， 如千刀萬剮的痛。他強忍著痛、強壓著怕，左瞧右看，右瞧左看，兩隊人馬愈行愈近，眼看就要交穿而過，一股強大吸力拽拖他，他瞬間被吸拉進棺材裡，全身動彈不得，幽閉密室的窒息感令他呼吸急促，愈喘愈怕，愈怕愈喘，眼前發黑，就快一命嗚呼。

正踏入鬼門關之際，有人從後方使勁推他一把，他踉蹌跌地，光線和空氣轉瞬間飽滿身旁。劫後餘生的他環顧四周，一切無恙，還是原本的竹林，車子亦在不遠處，村裡的啞巴乞丐正好奇端詳他。「你剛剛推了我？」乞丐點點頭，不待修杰發問釐清狀況，他轉身就跑遠了。修杰起身、撢撢塵土，深切目送乞丐的背影，暗自慶幸：「幸虧有他，不然我就死於非命了！」

這名乞丐虛長修杰五六歲的模樣，是他童年的忠實玩伴，常和他玩跳房子、打水漂兒、抓昆蟲等遊戲，可造化弄人，他竟是啞巴。有時修杰納悶，上蒼為何讓父親失明、讓自己失恃、讓玩伴是啞巴呢？這些殘缺存在的意義是什麼呢？

這類哲思性的問題對他這類宅肥來說，常因缺乏合適的討論對象而淪為片段的內心戲，那種夭折的哲學時光令人頓感天地廣闊，生命渺渺。至於方才中邪的事，他套用父親的思維邏輯推斷就是：山中鬼祟見他運勢低、氣場弱，想欺負他！人類千萬別老自詡為萬物之靈，世上有太多異次元的靈體比人類強大千萬倍，這可是他多年與父親四處征討的實戰經驗。他神色依然迷離，既然四下逡巡無所獲，索性返回車上，引擎居然能發動，怪哉！世間當真無奇不有，他逕自奔駛家門而去。

〈作者〉綺莉思

往山頂的開發道路，兩側皆是竹林。夏日時，翠綠怡人，風吹葉響，沁人心脾。冬日時，夜色下疏疏密密的竹林搖曳，黑影重重，猶似日本鬼話裡的「百鬼夜行」。

修杰的Toyota房車蜿蜒在山路上，這次他向公司請了一串連假，為了奉父命回家相親。他童年最重要的任務就是牽瞎子父親外出算命，維持家計。每經這條竹林山道，父親總愛老調重彈，重述降妖伏魔的輝煌過往，即使修杰都親臨現場，但只能任由這些「話當年」轟炸耳膜。

有一次，村裡某戶的舅公快過世，老太太火速請家僕把兩個兒子叫回來奔喪。正欲出發的家僕一開門，突一陣冷風竄入，他直打了個哆嗦，回神後，瞥見遠處有兩三隻人影提著紅燈籠飄遠了。

自那晚後，臥病十多年的舅公似脫胎換骨，聲如洪鐘、健步如飛，家人不疑有他，都樂觀其成。然而，詭異的事發生了！家中新生兒總在半夜哭鬧不停，老太太直覺得不對勁，遂延請瞎子來檢視。

瞎子見過舅公後，再與家僕夜裡的經歷串連上，立刻會意過來，「半夜提紅燈籠出沒的是來招舅公魂的鬼魅，」他掐指一算，驚叫：「不好了！當天魂魄就被勾走，現在邪靈附體，得快處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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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裡有鬼〉 作者 綺莉思

小女孩玲玲在水流裡奮力掙扎，原本流域不寬的河水此際如滔滔洪水天上來，氣勢磅礡。女人半掛岸上、半泡水裡，雙手緊拽著女孩不放，女孩正哭喊著：「媽媽，我害死這麼多條人命，最該死的人是我！」她神情哀戚，深深看母親一眼，決絕地鬆脫母親的手，一下子就被無形的力量拉下河底，母親痛心疾首的哀號響徹雲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