夢蘭回台灣後,馬不停蹄地照著兒女與丈夫開出的採購清單在台北市區的大街小巷內採買。三週後,當她推著滿滿一箱藥品與零嘴的兩箱皮箱到達蒙特婁的機場後,丈夫照例要加班,無法到機場接她。她順手招了一輛計程車返回家中,當她轉動鑰匙孔內的鑰匙後,一推開大門,一陣刺鼻的大麻味滿室飄散,嗆得她鼻水和淚水翻湧而出。敬方赤腳,如尊臥佛般地側臥在那片有美好夜色的落地窗前吞雲吐霧,在雲彩繽紛的天幕邊際,恰巧一群加拿大雁成V字型飛過。

夢蘭知道罵了也沒用,該說的她都說過好幾萬遍。她望著敬方的背影,恨恨地閉眼深吸一口氣,嚥下喉頭的那股不甘心,並將生活裡所有的不滿、悲哀、憾恨都往肚裡吞,然後她以盡量平靜的口吻對敬方說:「我回來了!你要我買的東西都在皮箱裡……」兒子僅僅不屑地瞄了她一眼。

她退出客廳,轉入女兒房內問:「今天你要去嗎?」女兒書瑜的筆電正播放時下當紅的韓劇,她正低頭滑手機,查看臉書的動態更新,對母親的話語恍若未聞。大約是長途飛行令夢蘭的理智昏沉恍惚,她感到大腦還在休機狀態,一時間找不到適當有力的話語說服女兒,她索性放空,轉回主臥室。

她打開衣櫃門,在櫃門內側的全身鏡前發愣了一陣後,在衣櫃內挑出一套黑色緞面連身洋裝,從頭往下套,然後穿套上黑色絲襪,待她再抬頭,竟瞧見鏡中人已然淚兩行。她旋入浴室內,盥洗一番後,補上淡妝,將萬千煩惱絲挽成一個髮髻,並且仔仔細細,前前後後都噴上定型噴霧,然後再拿細板梳子把幾根散落的髮絲珍重地往頭上梳回。

她在暴雨狂風中踏著黑色圓頭高跟鞋出門,空氣中混著一股濃濃的、青草地上的腥土味,她頂著黑傘步行到離家三個路口遠的公車站亭內候車,準備出發到目的地皇家山。

今天這樣的場合,她最不想單獨前去,可是她人生的死局太多了!她突然懷念起好多事情,懷念小時候媽媽還在世的時候,媽媽摟著她坐在巴拉圭家門前的搖椅上,一起唱台語兒歌和順口溜的時光。她也懷念書瑜小時候,她搭地鐵送女兒上幼兒園,當她邊摟著女兒坐在地鐵的座椅上,都會悉心教導她法文字母和數字。她也想起小時候和弟弟妹妹起個一大早,一塊兒從橋頭市趕搭公車到巴西的超市買美國進口的電動模型車和巴西牛肉,然後他們會一起為了要坐有冷氣的公車,還是沒冷氣的公車,七嘴八舌地討論起來,最後一定是丟銅板決定採用誰的提議。她還想起周立,甚至還想著:如果她現在和周立還在一起,是否一切會有所不同呢?夢蘭想著想著,思緒膠著在過往美好的回憶裡,不知不覺中,雨幕朦朧了她的視線。

雨幕間接掩蓋了真實的空間,她像位化外之民,在雲深之處對芸芸眾生冷眼旁觀。這時傾盆大雨轉趨為毛毛細雨,她的視線穿越濛濛雨絲,看見一對時髦亮眼的男女從一輛白色賓士轎車下車,男人一把摟緊女人的纖腰,那雙她想買而總是捨不得買的銀色綁腳脖子的細跟高跟鞋正合宜地安套在那女人的纖纖雙足之上,那男人與女人在雨濂下打情罵俏,男人情不自禁地趁隙偷親了女人一口,這絕不是一對夫婦間的互動,他倆相依相偎、連摟帶抱地一路衝進對街的咖啡館裡躲雨。

這雨綿延不絕,下得沒完沒了,滴滴答答的雨點聲不間斷地傳入夢蘭耳裡,她屈摟著身軀,蹲在公車亭內,她的胃開始像擰毛巾一樣絞痛起來!而她全身的姿勢就是痛苦的回應。她痛得想放聲大哭,其實她盡可放聲大哭,在這人煙稀少又下著雨的小鎮裡,絕不會有人發現她的異狀!

車牌號碼顯示那就是她丈夫的車,毫無疑問!她卻不能離開這該死的公車亭,無論如何她都得搭上下一班公車,因為她得趕去參加她父親的喪禮,她絕不能遲到!她的臉色像白石膏像般的僵硬慘白,她一動也不動,她的雙腳麻痺了。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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