綺莉思@Montreal

某個週五，當這群新移民們在課堂上被imparfait和passé composé搞得頭昏眼花之際，下課鐘一響，竹涵三步併兩步，急欲趕往幼兒園接孩子，沒想到半路卻殺出個程咬金。夢蘭眼明手快，早就收拾好文具與筆記，在走廊上一把攔下竹涵，她大張旗鼓，振振有詞：「竹涵！你等下可以先帶我去Walmart退東西嗎？」竹涵為難地支吾其詞，夢蘭見形勢大好，趁勝追擊：「你知道我動作一向很快，馬上就好，頂多十分鐘，我辦完事就上車，拜託啦！」竹涵只好硬著頭皮答應了。

在客服櫃台前，夢蘭從一個大袋子裡拿出一個帳篷睡袋，說要退貨。竹涵一眼認出那個睡袋，便問：「這不是上週五妳叫我帶你來買的睡袋嗎？有瑕疵嗎？為什麼要退呢？」

「上週末我兒子敬方露營已經用完了，現在拿來退貨，又可以全額退回。等於付押金和Walmart借來用用，現在來退還就能拿回押金，一毛錢都不用花，多划算！等明年夏季敬方還想露營，我再來買一個新的，他等於每年露營都用新睡袋，用完又可以退錢！」竹涵一聽這種可恥的謬論，下巴都要掉到地板上了！心裡頭那股瞧不起夢蘭的鄙夷感飆漲到前所未有的境界，甚至有種上了賊船的上當感覺！她覺得竹涵很可恥，當下她真不想讓其他人知道她倆是朋友。

夢蘭退完貨，面露喜色，一路洋洋得意於計謀得逞，她熱絡地對竹涵說：「還有還有，今天Maxi超市的雞胸肉大減價，今天是最後一天，不買可惜！我們快去吧！」不等竹涵回話，她一把抓住竹涵結實的臂膀，便往停車場走去。不想當場撕破臉的竹涵只得就範。

當竹涵的車經過學校與雜貨店的路口時，她倆同時聽到後頭傳來救護車的警鈴聲，竹涵急忙將車停至路邊，讓救護車先過。夢蘭故意展露小聰明，自以為是地嘲弄調侃竹涵：「原來是救護車啊！我還以為警察是要開你罰單，才跟在你的車後，我都替你捏把冷汗呢！」竹涵這下明瞭她「撞鬼」了，果然遇到傳說中邪門的「移民怪獸」！

「我每次看台灣的新聞都很同情台灣人，一大堆黑心商品和食品，怎麼活得下去啊？聽說台灣現在塑化劑問題很嚴重，難怪我那住在台灣的小姑一直生不出小孩，塑化劑會影響生育呢！」夢蘭暗中觀察竹涵木然的神情，她有種得逞的快感，雖然她學歷和外型都不如台灣來的竹涵，不過沒關係，至少這些對話都證明了移民的比台灣人強！她巧取一局後，決定再下一城：「你這雙鞋子是台灣買的嗎？感覺這裡的樣式都不會是這種樣子！」竹涵隱約覺得夢蘭並非單純如天真的孩子，而是個百分之百沒有教養、未開化的原始人，她慾望原始，貪婪原始，憤怒原始。竹涵故意以不變應萬變，她呆若木雞。

「我那時候和我爸媽移民加拿大，台灣的房子一棟五六萬台幣就很多了，物價是一碗陽春麵才五毛錢，上次我回台灣覺得台灣的東西都好貴。」竹涵突然覺得置身在恐龍世紀，與某種遠古生物對話著，她故意充耳未聞，眼神掃向擋風玻璃前的遠方。

「我兒子每次回台灣，鼻子過敏的老毛病就犯了，台灣空氣品質太糟，不像加拿大空氣多好。」車廂內鼓脹著一股壓抑的沉默，夢蘭卻毫不介意來場獨角戲，至少在自導自演的戲碼裡，她能徹底地當一回自己生命的主人。

「妳老公最近回大陸出差，他會想妳嗎？我老公每次到魁北克市出差，都要每天打好幾通電話給我呢！他就是這麼愛老婆！」肉麻當有趣啊！傻子的心眼鑲在夢蘭的神魂之內，異常突兀，憑添一抹令人咬牙切齒的邪惡詭魅氛圍。星星之火，足以燎原，竹涵胸口的那盅怒火，被夢蘭這麼搧風點火，火勢一路從雜貨店口延燒到超市門口。

竹涵刻意與夢蘭以不同方向在超市內繞逛著，夢蘭依舊像一縷幽魂，陰魂不散地纏住竹涵，不間斷地發表省錢高論。

「竹涵，你這些家用品都先買好回去用，十五天內這裡都可以無異議讓你退錢，到時候你再來退，然後你錢就拿回來了！」竹涵一路無語相隨，她懊悔當初的心軟與躊躇，如果在走廊上斷然拒絕夢蘭的請求，現在就不用在這裡活受罪了！

「加拿大福利好，大家都說『加拿大』就是『大家拿』！既然妳老公生意都在大陸，一年內這裡住不到半年，你乾脆和他假離婚！可以多領單親媽媽的六百元加幣，等你們退休的時候，拿到的錢也比較多喔！因為離婚的退休夫妻可各自拿到一千兩百元！兩個人加起來就是兩千四百元整，如果是退休夫妻就只能共同拿到一千五百元！不離婚真不划算！」

竹涵驚愣原地，緊盯著夢蘭那張國字臉默默思索，夢蘭簡直就是地質學上說的「活化石」：他們或許是幾千年或幾萬年前的生物，他們的同類已死，至今只剩他們獨活，只因他們所處的生活環境都沒有改變，他們始終保留遠古的生物特徵，並以一成不變的生活方式繁衍至今，而不被環境淘汰或被天敵所滅。

顯然夢蘭與現今的台灣社會脫節，可是她不會講法文，也不算成功融入蒙特婁的社會。她以台灣三十年前的生活方式移居加拿大，她對台灣的全部印象停留在離開台灣的那一刻，之後就沒再更新過資料庫。台灣與蒙特婁的社會與時俱進，可是夢蘭這群移民們被歲月凍結在時光隧道內，在無多餘空間可供轉身的狹窄管路裡，他們回不了頭也無法匍伏前進，遂變得與世隔絕，頗有遺世獨立的風骨，於是產生唯我獨尊、獨霸一方的怪異作風。

自從與夢蘭逛過超市後，竹涵實在不敢恭維移民的思考邏輯，於是夢蘭最後唯一的朋友也漸漸遠離了她。夢蘭的性格數十年如一日，她依舊每日中午在學校餐廳內滔滔不絕、欲罷不能地分享她珍貴無比且毫不藏私的移民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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