夢蘭每日清晨的慣性悲傷幾乎都是在那如肥皂劇裡震天響的關門聲後,畫上句點。像排練好的劇情,她草草換上灰色九分褲,套上黑色塑料涼鞋,隨手把髮上拆卸下來的鯊魚夾扔丟到檯面上,就匆匆趕往公車站牌,準備跳上公車前往地鐵站。

最近夢蘭開始上移民班學法文,上課地點是間棲身在蒙特婁小巷弄的公立中學。年屆五十歲、在蒙特婁虛擲光陰三十年的女人,兒子忙打球、女兒忙課業,從不正眼瞧母親一眼,丈夫則一個月回家至多一次。夢蘭不懂為什麼她這麼不得老天爺的緣?她的生活重心因歲月的一意孤行而偏離軌道飛行,她亦隨之頭上腳下地太空漫步漂浮。她僅有的生命重點都與她漸行漸遠,她卻從不是任何人的牽掛。

她步出地鐵站後向右轉,漫步在河岸邊僅供單人通行的狹窄行人道上,她聽見夏季的風吹過樹梢的呢喃嘆息,她情不自禁地深吸一氣,在勻穩的吸吐之間,她壓抑多年的靈魂得以從禁錮的地窖中釋放,彷彿自身生命與外在世界終能一氣呵成地連成一片。

她穿過那座一百年前建造的橋墩時,微風徐徐拂面,景致如畫,樹柳沐浴在斑斕晨曦之中,這是一幅桃花映人面的古屏風,屏風上的小人物如沐春風,愜意穩當,行走之間,畫面右方忽有一股肅穆之氣來勢洶洶,一股把小人物從畫面裡隱去之勢。原來是一大片訓練有素、鏗鏘穩踏的腳步聲朝夢蘭這處由遠而近,很快地,她身後已然團簇一票學生與上班族,這種緊迫盯人的壓迫感讓習於緩慢步調的夢蘭當真喘不過氣,她急急邁開步子往對街閃躲,這群辛勤的螞蟻群們步調節奏一致地走在命定的路線上,魚貫地竄入大厦與矮樓內。

她在對街佇足,凝望這規律且起伏有致的畫面,卻有股糾心的痛凝上心窩,真實的世界離她如此遙遠,她不屬於它。只有在上學的時候,夢蘭感到一種親暱的悲哀,她不滿意自己的人生,不願思索明日,因為不知如何改變。

這天當下課鐘聲尚迴盪在走廊盡頭,夢蘭早已身手矯健地從課室內奪門而出。她像搶頭香般地虔誠積極,一路飆到學校餐廳內,一到微波爐前,她趕緊把飯盒送入微波爐裡加熱。

夢蘭了卻每日熱飯的大任務後,邊喘著氣,不經意地回頭瞥見排在熱飯隊伍後方的竹涵,她放聲大喊:「過來過來!和我的飯盒一起熱吧!」竹涵的飯盒搭上夢蘭的順風車,直接從對伍後方空降到最前頭。夢蘭手腳俐落地按下微波爐的暫停鍵後,重新把兩個飯盒擺在微波爐內轉盤的中央,再關上門,重新按下啟動鍵,她藉機問竹涵:「我手機忘了帶,你手機可以借我打一下嗎?」她為了省下每月兒子二百元加幣的補習費,索性把手機停用了。

夢蘭的飯盒才剛躺上飯桌,她就迫不及待地指著飯盒對竹涵分享:「你要不要來點龍蝦?五月的時候,蒙特婁出產很多龍蝦,在台灣要吃到龍蝦可是很不容易喔!」

竹涵臉色僵硬,覺得夢蘭的鄙視口吻濃厚,胸中的慍火正如文火慢燉著。台灣可是個海島耶,龍蝦有什麼稀奇?當我們台灣人都是鄉巴佬嗎?你們這種移民的才是土包子吧!她暗中偷瞪了夢蘭一眼,盡量維持著與人交的最後風度,口頭敷衍著:「不用了!」

學校飯桌的話題總是夢蘭的移民經,她喜歡在竹涵這群新移民前炫耀分享自己的移民經驗,只有這時候她才能從地位卑微的家庭主婦,搖身一變為胸有成竹、意氣風發的補教界名師,間接從中找回一點微薄的成就感與自尊心。

 

Bonjour!」同班同學Amaria笑臉娉婷地端著學校食堂的餐盤經過她們桌旁,簡略打過招呼後,她姿態優雅如名模般,翩然離去。

 

夢蘭上下打量Amaria婀娜多姿的背影,扭頭就現出一個不以為然的神情:「這個西班牙同學在搞什麼鬼?不過上個法文課,穿那麼漂亮幹嘛?像我們這種結婚的女人打扮簡單就好!」

 

湖北同學張辰好心提醒:「不是啊!這年頭婚姻危機太多了,結婚的女人更要打扮,不然外頭的狐狸精那麼多,我們怎麼奮勇抗敵啊?!」

 

「我才不信呢!我老公就是最老實的那個!」張辰和竹涵交換個眼色,不敢苟同地抿唇笑著。

 

夢蘭的畸形堪稱蒙特婁不得不賞的風景!她定居蒙特婁三十多年,她不會開車、不會說法文,但她也不坐地鐵和公車,搭便車是她的主要交通工具。她的精打細算已達爐火純青的境界,下課搭竹涵的便車回家,每次省下三元加幣的通車費,一個月下來就省了六十元加幣,可用來補貼兒子的家教費用。有時恰巧趕上竹涵要去超市買菜,她一定親密同行,不忘對竹涵耳提面命:「我們一起去的話,我可以幫你看看哪些東西真的划算,你再買才不吃虧呀!」夢蘭想替丈夫省下開車的油錢,也怕勞煩丈夫週末載她出門,丈夫會大擺臉色給她看,況且她見到丈夫的次數就如同她的月經次數,每月一次就算多了!新移民的竹涵剛到蒙特婁一年多,人生地不熟,許多地方需要請益夢蘭,因此經常勉強接受夢蘭所謂的「互利互惠」方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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