註:本篇小說刊登於皇冠雜誌 第752期 〈2016年10月號〉
巴拉圭的橋頭市位處巴西與巴拉圭的交界,巴拉圭科徵的商品稅比巴西低,吸引許多巴西人前來橋頭補貨跑單幫,使得橋頭的生意歷久不衰,因此這裡成為兩國商家必爭之地。
橋頭市的商業大街上熱鬧喧囂,人聲鼎沸,外地來的觀光客從旅遊巴士下車,一落地便宛若繡球花遍地錦簇,又彷彿是從高山瀑布落至平原的水勢,一大股的水柱從地面上的支流流散,一眨眼的功夫就分流至左右兩側的眾家小店內。
「來來來,再往後面一點!」夢蘭站在大倉庫前熟練地打起手勢,指揮貨車司機周立倒車的方向。車一停妥,夢蘭駕輕就熟地指揮其他倉庫的員工同來卸貨,周立手腳俐落地從駕駛座翻跳下車後,見到夢蘭的身影臉上泛現一個促狹的笑容,他從背後一把摟住她的腰,親暱地說:「我已經打算今晚和你爸吃飯時,會提起我們結婚的事情,你放心!」夢蘭無懼於其他工人的關切眼神,滿面春風地笑融在周立的懷裡。
夢蘭是利豐商行徐老闆的女兒,三年前開始和周立走在一塊,徐老闆仗勢在巴拉圭生意如日中天,始終反對女兒屈就一個高中畢業、身無長物的小夥子。
周立在飯桌上正襟危坐,殷切守候著最佳的時機對徐老闆開口,眼見廚房的阿桑把菜盤一道道撤走,他傾盡全身力氣,從乾啞的喉頭擠壓出心頭的希望:「老闆,我和夢蘭打算結婚了!」啪地一聲,徐老闆氣惱不已,直接把筷子往桌上用力砸丟,在那瞬間,凝結的空氣一重重、一下下地擠壓著夢蘭兩側的太陽穴,她感到一陣暈眩,腦漿也快似一併從腦門蹦出。
一切仿如默劇片的橋段,徐老闆悶不吭聲,起身一路往外走,在快走出周立視線之外時,他鄙夷地回頭落話:「我這女兒……不嫁!」周立因受辱而僵硬尷尬的神情深刻地拓印在他與夢蘭的愛情墓碑上,那塊墓碑成了他們兩人世界的分水嶺,從此楚河漢界,壁壘分明。
作風獨斷的徐老闆為了女兒的幸福,舉家專程從巴拉圭再移民到加拿大蒙特婁。多年後,在蒙特婁的地鐵內,光線白皙,夢蘭摟著四歲的女兒坐在車廂內好似感到那段初戀的甜蜜幸福,夢蘭的慘淡生活是一幅被層層疊疊上色過的油畫,女兒的笑靨是最上層的明亮色調,覆蓋住底層的灰黑基調,看畫的人不再感到那般艱辛苦澀。地鐵的車窗上倒映出她少婦光澤的臉龐,不過幾秒的光景,列車就轟隆隆地駛入隧道內,接著一陣暗黑遮覆夢蘭眼前,再回復光亮時,窗上映現的那張臉已經老了十年,她已是年華逝去的中年婦人,張慶林的妻子。
自從丈夫開始外宿在辦公室後,她亦養成失眠的習慣。入睡是假寐的習作,她想睡不能睡,今晚她照例睜眼看著天色從全黑轉成蟹殼青,方才昏沉沉地闔上眼。
在學校的走廊上,一群男孩子圍逼著敬方吶喊:「跪啊!你給我跪啊!」、「叫你跪,你還不跪!?」夢蘭正巧從樓梯下方蹬上走廊,黑道電影裡的私刑正在敬方身上上演,其中一個滿臉橫肉的高大男孩一腳就把敬方踢倒在地,緊接著一幫穿著制服的小夥子把敬方當成唯一目標,他們壯志成城、一擁而上,只為了把敬方往死裡打!夢蘭哭啞著嗓子,趕忙跪求他們,她驚慌尖叫,失心瘋地狂磕頭,忽地她感到臉龐留下一陣濕熱,以為是額頭的鮮血滲出,她猛睜開眼,環顧四下,吁了口長氣:「幸好…這只是個夢!」她像瞬間洩氣的皮球,啪地就倒回床上,驚抖的雙手緊摟著棉被,開始那陰幽的啜泣!過了良久,她以手背抹去臉頰的淚水後,發現窗外的天色已轉淡成魚肚白。她索性坐直身來,看了時鐘一眼,分秒不差,正巧是清晨六點整。
夢蘭這輩子最稱職的工作就是「廚娘」,工作狂的父親成天做生意,從巴拉圭移居加拿大後,三個弟弟妹妹或讀大學,或高升研究所,只有高中畢業的她是手足們理所當然的廚娘與褓母。這天清晨,她鏗鏘俐落的鍋鏟聲在廚房內響成一片時,兒子敬方衝出浴室,粗魯暴躁地踩踏在那張乍看是深灰色、但十年前是水藍色的地毯上,他雙手齊力翻開沙發上那堆高疊快碰觸到立燈燈罩的衣物,磨舊泛白的牛仔褲、粉紅色女性的貼身衣物、橘色的Polo衫、寶藍色防風夾克、五彩繽紛的模形玩具、雜誌與報紙一一被他翻扔在地上,一時間,衣物柔軟精的花香味與滿屋的陳年油煙味像兩條纏鬥糾結在一塊兒的白蛇與青蛇,衝破屋頂,一路疾上雲霄。
「你找什麼啊?」膚色偏黑的夢蘭腰間圍綁著圍裙,所剩無幾的黑髮絲映襯在多年堅持不染的白髮堆裡顯得份外烏黑,塑膠鯊魚夾一把夾在後腦勺上,方形臉上的三角眼從厚重的鏡片後方散射出疑惑的光芒。
「我的學校制服襯衫!」敬方斜睨媽媽一眼,「你每天下午就回到家了,衣服怎麼都還沒折?」敬方費了一番蠻勁才從眾多雜物堆中尋回襯衫後,旋即回房換上制服,夢蘭怕敬方惱她,急急地將預先做好的三明治交到敬方手中,他不領情地揣著書包、套上球鞋,然後老大不高興地「碰」一聲帶上家門,走了!
夢蘭盯著大門門板半响,醞釀已久的心酸就像酸敗的豆腐乳散逸陣陣令人反胃的怪味。關於愛人這件事情,夢蘭無能為力,她所愛的人皆拒她於千里之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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