拙著榮獲2021年度忠義文學獎【社會組(文學創作類)】 優作獎

 〈篇名〉大師兄

〈內文〉

1.

明朝崇禎末年,江南發大水,百姓流離失所。

那一晚,洪水如猛獸,遍地肆虐。水勢洶湧澎湃,強灌入方圓幾十里的民房村舍,無情的洪水漫淹橫流,豬牛等家畜四處漂浮,猛然間哀鴻遍野,恐怖駭人。其中一所古樸蒼老的關帝廟亦被沖擊,一夕之間,半座赭紅色的廟身都浸泡在暴漲的洪水裡。廟裡的寂真師父逢此天災地變,心急如焚、奮不顧身地在暗夜裡穿梭、尋找一對徒兒淳清與淳夕。

就在全村慌亂逃難之際,困在廟裡的小徒兒淳夕一股勁兒往高處爬,四肢死命地緊緊纏繞住大殿的巨石柱,才未被大水沖走。

另一頭,儘管寂真師父徹夜搜尋徒弟淳清的蹤跡,卻徒勞無功。

下一任住持候選人的淳清失蹤了!茲事體大,寂真師父毅然決然領著淳夕踏上尋找淳清的旅程。

 

師徒倆別了關帝廟後,不覺已來到杭州一帶。這一日正值江南杏花落盡,荷塘綠蓋鮮嫩翠綠,初春的細雨帶著一份朦朧的嬌嬈。淳夕一身曳撒,輕便俐落。師父一身道袍,仙風道骨。他們從橫渡西湖的小舟上舉目四望,煙行柳色,俱是風景。

寂真師父對淳夕一向都另眼相看,不只因為淳夕從小天資聰穎,佛學經典過目不忘,更令人驚嘆的是這孩子對深奧佛理參透甚快,與一眾師兄弟相比,其悟性資質最高。

淳夕年方十二,自幼鍾情文學,就著美景,吟詩作對起來。他常問師父:「究竟該如何寫就好文章呢?」

「你練習寫一樣只看過、從未嘗過的食物,若寫得維妙維肖,旁人都誤以為你嘗過這款食物,那就是你開筆的時候。」末了,寂真師父意有所指地笑道:「人們總以為文學家追求真實,其實他們更崇拜虛假。」

「哎!萬般皆非實相啊!」師父如是笑開懷,淳夕仍察覺到師父心底的一抹憂思。

進入杭州最熱鬧的市集裡,來往行人川流不息,連衽成帷。窈窕淑女穿著立領、頂著三白珍珠妝,宋錦雲錦紅飛翠舞,各色裙襬隨風搖曳,爛漫翩然。

在這片花天錦地裡,一群好事民眾正在一矮小廟宇前圍觀,廟門刻有「五通神廟」字樣。一名身穿官服的白髮老頭硬逼著瑟瑟發抖的年輕小妾在矮廟前跪地磕頭,老頭對廟裡的五尊木偶虔誠膜拜,嘴裡念念有詞:「五通天尊,奉上小妾,供您享樂,請笑納!望您保佑我官運顯達,財運亨通,日後我更有重禮回報!」小妾哭得梨花帶淚,妝容盡毀,又因氣竭聲嘶地滾地求饒,一身紫衣粉裙都磨擦出髒痕與破洞。圍觀眾人一片譁然,可是無人敢上前替她解圍。

很快地小妾被四名壯漢強行拖走,人群開始騷動,窸窸窣窣地交頭接耳:「可憐哪!這一拖走就是要被火化了……」淳夕聞言,心中一凜,倒抽一口涼氣。

師父則雙手合十,閉目祈禱,再睜眼時,他捻捻淨白長髯,向淳夕解說五通神的由來。江南信奉五通神,杭州尤其盛行。有不肯祭祀五通神者,抱病身亡。有得罪五通神者,被挾怨報復。五通神淫人妻女,卻能賜予大量財富,其兼具錢、權、色等特性,皆為世人貪求之物,遂在民間蔚為風行。

師父拍拍淳夕肩頭,目光轉到淳夕的臉上,語重心長道:「有什麼樣的社會,就有什麼樣的宗教!世人愚昧……」淳夕切身感受到師父言辭的分量,遂憶起關聖帝君降筆真經的字句:「……一切貪殘奸巧,還償果報斤斤……」

小妾呼天搶地的哀號聲漸漸逸遠而去,小販的吆喝叫賣聲開始喧囂張揚,市民的歡聲笑語隨之活絡起來。唯有淳夕與師父怔立原地,臉龐留下兩行悲戚的淚水。

 

2.

話說淳清與師父師弟失散後,他焦急循著北上的路線,東奔西走打探他們的下落。

這一日淳清在酒樓外化緣,兩名衣冠楚楚的貴公子從他身旁經過,進入酒樓內宴飲。其中一名男子正是杭州首富的大公子宋正虔,另一人是惡名昭彰的吳德剛。吳德剛出生書香世家,深具文人雅士的外型與品味。可惜他是紈袴子弟,沉迷賭博而敗光家產,如今淪為幫閒〈註1〉,是宋正虔的小跟班。

人聲鼎沸裡,一身粗布素衣的淳清托缽佇立街邊,聚精會神在熙來攘往的人潮裡搜尋師父與師弟的身影。過了一會兒,吳德剛在二樓憑欄、驚惶失措大喊:「搶劫啊!快幫忙捉賊!」這一急呼驚動樓外的淳清,他本能地急躍起來,追賊去!

他往藥鋪的牆面一蹬,借力使力,跳上包子舖的鋪頂,淳清頓時被蒸籠的裊裊蒸氣環繞,頗有仙人騰雲駕霧的錯覺。他再從鋪頂往幾丈外縱身一跳,這一疾跳便越過街上熱鬧的人群,一落地就趕到賊人的前頭,再一反身,使出一記快如閃電的擒擊。賊人被這半途殺出的和尚給弄糊塗了,頓時方寸大亂,面露驚慌之色,只顧一左一右,碰碰地打出兩拳。

淳清不躲不閃,迎面就接下這兩拳,順勢擋下對方的攻勢。賊人被淳清深厚的內力彈退幾步,不敢怠慢,立刻撲地騰起,似飛鷹攫兔之勢,朝淳清的後背抓去。淳清機伶,翻了個跟斗,雙足如羽箭一樣地朝賊的方向倒射回去,重傷賊人胸膛,那力道之大讓賊人重重向後狼狽一跌,搶來的錢包隨即從袖口滑落在地。

這賊人向來是行搶的慣犯,在與淳清交手之際,早已判斷情勢,自知不敵淳清的身手功夫,趁圍觀群眾仍面面相覷之際,趁機倉皇逃逸而去。

淳清救回宋公子的錢包後,宋正虔為報答淳清,問他有何求?

「我想找回師父和師弟,能否相助?」吳德剛細細問明緣由,承諾會大力襄助。爾後,當吳德剛與宋正虔被地痞流氓敲詐勒索時,都靠淳清出手相救才安然脫身,慢慢地他們與淳清培養起一種革命情感。

立秋涼風至,淳清這夜剛結束市集的化緣,他托缽緩行經過花街柳巷旁,赫見路旁有一乞兒在路邊抽搐,就快奄奄一息,上前關切後,才知竟已餓了數日不止,淳清遂將缽內食物盡數予他。

諷刺的是,相同場景卻是兩樣風景,此刻怡香院內羅帳輕盈,輕歌曼舞,糜糜之樂大作,正舉行「評花榜」〈註2〉。宋正虔與吳德剛正在此溫柔鄉內尋歡作樂,此景令淳清胸臆裡的憐憫之情油然而生,決心在院外守候他們。

淳清待他們從妓院出來,朝外走了幾條街後,才迎上前與之交談。淳清提及方才的乞兒,吳德剛曖昧一笑,輕描淡寫:「世上到處是乞丐,不足為奇!」

淳清嚴肅注視眼前醉醺醺的兩人,語氣帶有攝人的震透力,「人人都是乞丐,或乞討感情、權力、財富或名利地位,或者乞討健康、快樂或幸福…,問世上誰不是乞丐呢?」宋正虔對淳清的話一笑置之。在他眼裡,淳清始終只是人微言輕的貧困僧侶。

淳清不卑不亢接續道:「人窮窮一時,心窮窮一世。為求多得,難免心生煩惱,增長惡業。關聖帝君降筆真經有云:『設計偷覷女色,自己帷薄宣淫。弄手誆騙財物,輩輩嫖賭淪侵。比比爭能爭勝,往往越賤越貧。快快收心猛省,休休愈墮愈深。』人生短短數十載,時間花擲在玩樂上,豈不浪費?」這番話引得吳德剛騷浮難安,心內一陣酸楚,憶起家道中落,嘗盡人情冷暖,被親友嘲諷的難堪與羞辱使他立志重返往昔豪奢的日子,但談何容易?只能跟在宋正虔這幫有錢人的身邊,恍惚麻痺自己就是貴公子,尚能安慰空虛淺薄的心靈。

吳德剛窘得臉上一陣紅、一陣白,眼梢不禁瞟向宋正虔,像宋正虔這樣的世家子弟永遠無法理解他的致命傷。是夜,他在床榻上翻來覆去,對比舊日風光和眼下作為,實在羞愧難當,不禁悲從中來,潸然淚下。

 

3.

明崇禎十四年間,京城大鬧鼠疫,城中約五分之一的人口喪生,屍骨遺駭無論有棺無棺,皆沿街隨意散置,一時間,城內人心惶惶。白日裡,這般陰沉景象只道是哀戚悲涼,入夜後若一陣陰風吹過,幽祟鬼魅氣氛更加深濃,整座京城簡直是座鬼城,令人不寒而慄。

面對橫屍遍野的京城,富貴子弟仍不知人間疾苦,照樣歡欣作樂,宋正虔便是其一。可惜近日青樓內許多姑娘染疫而亡,妓院不開張,他正發愁不知上哪找樂子,派了僕役去尋吳德剛,方才得知吳德剛的稚子染上鼠疫,正徘徊在鬼門關前。

宋正虔是膏粱子弟,向來把吳德剛當下人使喚,然而惻隱之心,人皆有之,他派人速速送去治病的銀兩,延請醫術最高明的大夫替吳德剛的兒子治病。幾日後,聽聞病情有進展,他準備帶著家丁到吳德剛家探訪。

剛踏出深宅大院,大街上就傳來鼠疫患疾者那此起彼落的呻吟聲,令他驚懼哀慟,腳步逐漸沉重起來。再環顧四周,百物凋零,生靈塗炭,滿目瘡痍的城鎮就如人間煉獄,他不由慨嘆:「這種環境叫人怎麼活啊?真是……苦不堪言!」正悲嘆之際,他發現淳清在街邊與大夫忙著照料染疾者。

人高馬大的淳清以深色布料罩面,只露出一雙眼睛在外頭,和一名壯丁忙著搬運病患。大夫全身亦和淳清同樣裝束,穿梭在男女老幼患疾者之間治病救人。這副人間真實讓宋正虔既迷離又清醒,清醒的是,世上苦人多,只怪他自己活在歲月靜好的一方角落裡而不自覺。迷離的是,疫情嚴峻,仍有像淳清這般置個人生死於度外的勇者奉獻自身,成就他人。

這世界很奇怪,也很奇妙!

當日所見如當頭棒喝,「碰」地一聲重重撞在宋正虔的命門上,觸動了宋正虔的悲惻之心。他漸漸將視野擴大到社會的貧下階層,他開始濟寒賑貧,扶危拯溺。他與淳清在一塊兒的時候,常常暗地裡默默觀察淳清,有個念頭在他腦海裡縈迴不去:究竟淳清在追求什麼?這樣的追求真的很快樂嗎?

這波震天撼地、連帶撼動大明國本的鼠疫把凡間潑灑成一幅黑白蒼涼的畫作,畫面深處曲徑通幽,寂真師徒正徐行著。經歷一年多來的四處奔波尋找,淳清依舊音信杳然。師父已屆八旬,白髮蒼蒼仍一身傲骨,淳夕青澀臉龐散透著隱隱的懂事。

師父多年的武功修為不抵這波兇猛的鼠疫病害,亦不支倒下。他臨終之際,喚來淳夕,殷殷囑咐:「切記本派關聖爺的庭訓:讀好書、說好話、行好事、做好人,明聖經有云:『自有天地以來,這個無極太極之理,渾然包羅,古今長懸,諸帝王聖賢仙佛,萬經千典,只是明此理,成此事而已。』師父該教你的都已傾囊相授,日後好自為之!」

寂真師父與淳夕平靜對視一陣子後,從容安適地吐出一句:「信物你一直都帶在身上吧?」

「是,師父。」淳夕平靜應話,面上分辨不出是悲是憂。

寂真師父放心地點點頭,了無牽掛地闔上眼,嚥下最後一口氣,圓寂了。淳夕只見師父面容安詳,肉身柔軟,胸口常暖,空中示現彩虹,種種瑞相清淨圓滿。

深夜,淳夕獨對星空,口中不住吟哦起明聖經,那嫻熟於心的字字句句:「……帝當言,明聖經三字,經者常也,所言無非人生日用常行道理,可以常傳萬古。人能恭敬身心,時時不忘乎根本,刻刻常存乎孝弟,謹敬這箇心田,勿貪勿淫是也,聖者昭然也。參天化育,千古忠肝義膽。萬載聖神,先聖後聖,其揆一也。明者,如同日月,普照乾坤,無物不到,使我心性常懷不昧,靈臺潔淨,打掃如同寶鏡一般,明心鑑性,故曰明聖經。」淳夕和衣而眠時,亦感覺胸口常暖,即使前路未明,仍信心飽滿,初心不退。

 

這一日淳夕在京城內行走,途中遇大雨,他急忙躲進京城內的關帝廟避雨。此關帝廟正門有對聯稱:

「儒稱聖,釋稱佛,道稱天尊,三教盡皈依。式詹廟貌長新,無人不肅然起敬;

漢封侯,宋封王,明封大帝,歷朝加尊號。是神功卓著,真所謂盪乎難名。」

天空裡冷色調灰白的雲層厚重地壓在人們的頭頂,古廟前的雨絲綿密地斜織著,他憶起與師兄淳清在關帝廟內暮鼓晨鐘的修行日子,滴滴答答的雨聲令他聯想起師兄的眼淚。

有一回淳夕和淳清出行,在暗巷內被打劫,淳清當下情不自禁落淚,竟淚如泉湧,土匪見狀哈哈大笑:「這麼一個膽小的出家人!」

「我想到你們這群身強體健、好手好腳的年輕人,不務正業卻跑來打劫,不被律法和社會所容,將來還要墮入地獄受苦,我為你們著急擔憂才落下眼淚!」

從那日起,師兄慈悲的眼淚深刻拓印在淳夕的心田上。如此悲天憫人的師兄不知流落何方?是否安然無恙?思及此處,他的眉頭漸漸深鎖,思緒萬千。

 

4.

淳夕繼續在京城各處打聽師兄的下落,這一日他在街上化緣,見一婦人披頭散髮,衣衫凌亂,被一眾壯丁簇拉拖行。

壯丁裡的一名少男有著一雙醒目的劍眉,雙眸似星炯炯發光,氣宇非凡,不似其他獐頭鼠目的打行〈註3〉。他正對婦人好言相勸:「張寡婦,我們也不想動粗,你乖乖聽話,不就得了?」

那婦人怨氣橫生,哭哭啼啼道:「我一心為丈夫守寡,我二叔非得逼我改嫁,他就怕我們孤兒寡母來分家產。柳岩星,你母親也是寡婦,就不能大發慈悲,高抬貴手放過我?」

「你我無冤無仇,我只是收錢辦事。」話音剛落,柳岩星鼻頭已酸,他何嘗不憐憫張寡婦?自己和母親就是這樣的孤兒寡母,從小成長路途的艱辛刻苦,至今歷歷在目。

酒樓外化緣的淳夕見此情此景,喉頭哽咽,心內五味雜陳,百感交集。自從與師兄失散、師父辭世,從五通神廟的小妾到今日大街被押的寡婦,這段闖蕩江湖所經歷的人世險惡令他痛惜萬分。若世人皆能改過向善,世間相似的悲劇就不會輪番上演,人間風景或許會更美好?

柳岩星一行人將張寡婦拉入酒樓內正中央的一張桌子前,桌案上擺有燒鵝、黃酒等上等好菜,已有三名中年男子坐鎮在此,下首處是張寡婦的二叔,上首處是打行的頭目巫東庭,右側那位則是刀筆先生〈註4〉方文鏡。

方文鏡與巫東庭蛇鼠一窩,強行侵占城裡許多富豪的大宅,若有不從,巫東庭就派手下日日騷擾宅邸,恐嚇對方,讓其家宅上下雞犬不寧。柳岩星自然明白這樣的組合天理難容,但升斗小民難與惡勢力抗衡,只能屈從。

張寡婦的二叔謀劃讓巫東庭脅迫張寡婦改嫁,再讓方文鏡現場擬一文書讓張寡婦畫押為證,這改嫁的事便塵埃落定,祖產就是他的囊中之物,再無後顧之憂。

酒桌上惺惺作態的敬酒氣氛正為蠢蠢欲動的暴戾之氣鋪墊,樓外的淳夕感受到這股肅殺之氣,不聲不響地倚在酒館門外,格外留心堂內的動靜。

張寡婦貌似柔弱女子,在巫東庭的恐嚇與哄騙下卻是軟硬不吃。柳岩星在旁看得急火攻心,心內急呼:「張寡婦再不就範的話,恐怕要被大卸八塊了!」

良久,這場談判哭鬧仍僵持不下,巫東庭正要翻臉時,忽一流星錘猛迅掃向巫東庭的天靈蓋,他一縮頭,流星錘便打向身後的梁柱,剎那間火星疾飛。巫東庭趁勢連滾帶爬躲到桌面下,對柳岩星一眾喝斥道:「還不趕緊對付?」

柳岩星急忙掏出「賊點頭」〈註5〉,直衝向攻擊者一陣亂噴,其他酒客被嗆得暈頭轉向,東逃西竄。煙霧稍散後,才看清來者正是巫東庭的死對頭趙辰龍,他身後還有另一幫打行助陣,顯然是要報上回幫劉老頭爭搶墳地的仇。

江湖上人人都怕遇到像趙辰龍這樣武功高強的打行,據說他是達摩拳派的後人,擅於控制出拳輕重,讓被打者在三個月或半年後才往生,以躲避殺人刑責。

柳岩星按耐住心底的慌怕,先嚥了嚥口水,再運足內勁,橫袖一拍,使出輕功絕技,平地拔起一丈高,順勢拔出腰間匕首,朝趙辰龍臉面砍去。

趙辰龍向後縱出兩丈開外,靈敏躲過柳岩星的匕首,接著又倒蹦而來,手中流星錘勁度之強,震得柳岩星五臟六腑都跑了位置。柳岩星仍餘悸猶存,趙辰龍已拳腿虛實並用,把柳岩星打得節節敗退。

趙辰龍見獵心喜,打算一次拿下這小兔崽子。柳岩星卻不依不饒,再使出檀木棍,棍招還未使老,電光火石間,趙辰龍身形一矮,往前一個縱步,一招「倒拽九牛尾」,袖子往外一拂,毒辣的疾風勁掌直劈向柳岩星的面門。

柳岩星向左側一側頭,掌已撲空。趙辰龍迅如飄風,雙手握拳,打算再下猛招,右拳捶向柳岩星的後腰致命處,柳岩星見勢不妙,連忙變招應敵。

其他打行見柳岩星快敗下陣來,一哄而上,人人使出渾身解數,掏出貼身小刀的、甩繞鐵鎖鍊的、拎著椎棒的、戴上鑲鐵拳套的,皆蓄勢待發,務必要拚個你死我活!

雙方人馬你來我往,激烈地打成一團。柳岩星將計就計,趁亂將張寡婦推出酒館門外,正巧與觀戰一陣子的淳夕撞個滿懷。柳岩星見是個年輕和尚,心中大石落下,匆忙間脫口而出:「快帶她走!」淳夕慨然應允,拉起張寡婦飛也似地奔向關帝廟。

在廟內,張寡婦對淳夕娓娓道來自身可憐的遭遇,也替柳岩星抱屈,她語帶哭音道:「小和尚,柳岩星早年喪父,無奈為了照顧母親,好好的孝子就淪為打行,這世道真是害人不淺啊!」淳夕聞言頷首,雙手合十,他誠心向上蒼祈求、替眾生祝禱起來。

官差趕到酒樓時,打行們早已鳥獸散,這場大鬧天宮就這麼不了了之。渾身掛彩的柳岩星透過眾多耳目,很快打聽到張寡婦的下落。在關帝廟內,他塞給張寡婦一袋銀兩,交代她:「此地不宜久留,你趕緊帶著兒子到別村生活吧!鬥不贏他們,至少躲得起他們!」情勢危急,張寡婦與柳岩星互道珍重後,就各奔前程。

目送張寡婦走遠後,柳岩星轉頭向淳夕道謝營救張寡婦之事。淳夕見柳岩星俠義心腸且交友廣闊,便坦然說出尋找師兄之事,盼柳岩星能助上一臂之力。柳岩星拍拍胸膛保證:「你放心,這件事我幫定了!」淳夕感激再三,不住地對柳岩星道謝。

 

5.

冥冥之中,一切自有安排。人與人的相遇不是偶然,更非巧合,其後必有因緣驅使。先前有幾回吳德剛要幫宋正虔打官司,找上打行柳岩星幫忙,吳德剛因此與柳岩星逐漸相熟。柳岩星對待朋友不論貧富貴賤,都真心相待,這般真摯的友誼對看盡世態炎涼的吳德剛來說,就像溺水的人好不容易抓到一塊浮木,感到萬分安心。

這日吳德剛與柳岩星在茶樓餐敘,寒暄起近況。

柳岩星驚呼:「你最近認識一和尚,說要找師父與師弟?我也認識一和尚,說要找師兄!」

他倆激動得勾肩搭背:「該不會他們就是彼此要找的人吧?」打鐵趁熱!當晚他們就安排淳夕與淳清在吳德剛的老宅相會。師兄弟久別重逢,整宿有訴不完的話語。淳夕怕事情有變,他機警地從包袱內取出一只小漆盒,左右開匣,匣中之物,呼之欲出。

首代開山掌門住持人依明聖經的涵義精髓,以天外飛隕打造出世上絕無僅有的「青龍偃月令」,作為歷代住持間的傳世信物。淳清鄭重收藏好信物後,在窗櫺邊慨歎:「一場大水使我們生離,一場疫病讓師父與我們死別,唉!人生無常!」淳夕與淳清並肩跪拜,靜心祈願天下無災無難,眾生平安。

幾日後,淳夕催促淳清應該早日返回關帝廟參悟修行,守志奉道。柳岩星得知他們動身的消息,特意前來送別,打算護送他們一段路程。萍水相逢的三人或許前世因果,相當投緣,一路上天南地北,無話不談!

三人穿越大片的銀杏樹林後,就到村頭的三叉路口,柳岩星見時候差不多了,與他們鄭重道別:「災年不斷,赤土千里,民不聊生,這一別不知何夕才能重逢,望珍重!」淳夕和淳清恭敬合十作揖。

柳岩星待在原地,目送這對師兄弟走出幾步路後,才放心轉身朝林中踏去。「咻」的一聲,一支羽箭不留情地射落在他雙足前,攔下了他的去路。看這氣勢、看這招數,他心裡很快有底了,一抬頭,果然沒想錯,又是趙辰龍!

柳岩星心裡惱怒,朝樹頂上的趙辰龍氣喊:「我只是奉命行事,想報仇就去找巫東庭,別老盯住我!」趙辰龍哼地冷笑一聲,說:「你們幫劉老頭搶下衛方原的地,衛方原還是我們打行老大易鴻俊的拜把兄弟,這事豈能就此了過!」

柳岩星內心暗忖:「兵來將擋,水來土淹,今天就來個了結吧!」他索利抽出腰間佩劍,二話不說,直接正面迎戰!

淳夕與淳清發現銀杏樹林裡的動靜,雙雙跑上,在旁戒慎觀戰。

「啊──!」柳岩星一邊以丹田提氣大吼,一邊持劍向前急衝,朝趙辰龍所處的大樹猛迅一揮,只見大樹開始微微搖晃,接著搖搖欲墜,最後竟攔腰而斷……

趙辰龍眼明手快,連忙從樹頂跳落地面求生,緊接著他身後傳來轟的一聲巨響,幾秒前還頂天立地的參天大樹,此刻像個命若懸絲的巨人已躺平在草叢裡。

淳夕與淳清轉目相顧,驚楞原地,他倆竟無人能形容那一劍的速度,其速度之快令淳清內心驚呼:「想不到這柳岩星無門無派,竟也是個學武奇才!」

趙辰龍被柳岩星這一挑釁,怒不打一處來!他也不是省油的燈,立刻拿出弓箭對柳岩星一陣亂射,柳岩星像靈敏的蚱蜢般,跑、跳、彈、碰、落,一連串動作應變使出。趙辰龍的第一箭、第二箭、第三箭都沒射中柳岩星,再連發三箭也未命中!就這樣,柳岩星福大命大躲過趙辰龍的瘋狂射擊,好不容易逮到趙辰龍拔箭的間歇空檔,他趕緊整個人躲伏在另一棵大樹後。

柳岩星思忖此非長治久安之道,突然急中生智,掏出預藏在褲襠裡的匕首做飛鏢使,用盡吃奶的力氣朝空中甩出,一發就擊中趙辰龍拉弓的右手背,痛得他丟落手中弓箭,低頭查看傷勢。這下趙辰龍兩手空空,武力裝備徹底卸除。

趙辰龍不忘有任務在身,今日非得逮住柳岩星這小子回去交差。他疾奔而至,追到柳岩星跟前,揮拳還擊,柳岩星縱身躍避,不肯出手。趙辰龍鍥而不捨,又進一步欺身而上,柳岩星再次使出巧勁,閃過對方的追擊。一來一回,一攻一防,誰都沒敗下陣,誰都沒占上風,只是柳岩星被這死纏爛打的進攻搞得暈頭轉向,但他不想再出招傷人,畢竟他和趙辰龍都只是迫於無奈,為人效力才非得如此打打殺殺,他實在不想鬧出人命……

正當柳岩星如是百轉千迴地思量著,兩道冷峻的目光從趙辰龍眼裡飛射過來,一股肅殺之氣席捲而來。不知何時,趙辰龍手裡正握著柳岩星的匕首,朝柳岩星猛力砍殺過來,柳岩星不小心被腳底的石子絆倒,身體重心不穩而跌坐在地,眼看就躲不過這一刀了!

說時遲,那時快,淳清挺身使出達摩拳法,煞有介事地擋下這一擊,用這套達摩拳法對付趙辰龍,頗有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的意味。趙辰龍還不死心,揮刀與淳清打鬥起來。

淳夕見狀,驚覺淳清身上的仙風道骨已然摻添了些許凜然俠氣,再回想起他們重逢的那一夜,淳清整夜詳述分離這一年多的江湖閱歷,淳夕便明白眼前轉變的因由。在淳清出手相救柳岩星的那一剎那,他已將對眾生的慈悲超然出脫成心懷天下的毅然,那是對信仰的堅定!

趙辰龍見久久拿不下淳清,有些發慌,但當他眼角餘光掃視到手無寸鐵的淳夕時,便心生一計,決定拿下淳夕做人質。當他猛然撲向淳夕時,淳夕先是一愣,但他很快反應過來,左閃右躲地迴避趙辰龍的凌厲攻勢。

趙辰龍見這頭計畫失利,他狡詐作勢,意欲向前對淳夕突刺一刀,實則刀尖朝後,瞄準淳清而去……在這千鈞一髮之際,淳夕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以肉身擋在淳清面前,對趙辰龍驚喊:「不准碰他!」

就在刀尖即將刺入淳夕腹部時,霎時間,銀杏樹林裡的刀光劍影裡閃爍出一大片耀眼金光,光芒萬丈令當下空間裡金光滿屏。韶光瞬間靜止,在那靜寂的剎那後,一陣天旋地轉,周身的時空飛速翻轉,淳夕全部的記憶又回到那棵四百年前的菩提樹下。

那一年還是南宋紹定六年,宋軍攻克鄧州、申州等地,大敗金軍士氣。政治版圖的動盪也激盪到民間生活,小和尚淳夕守在菩提樹下,陪伴第一代掌門住持融法師父,度過他生命裡的最後時光。

夕陽餘暉裡,融法師父鄭重叮囑:「淳夕,師父即將入定圓寂。切記!你這一世尚不可入定涅槃,直到你將本門信物『青龍偃月令』交予四百年後的掌門人淳清,才算大功告成。你責無旁貸,因為你是本派的首位弟子、本門的大師兄……」

融法師父的話語猶在耳畔,四百年來的信守不渝終於讓淳夕於此際功德圓滿,他羽化作一道金光,消失於眾人眼前。

〈全文完〉

 

〈註1〉幫閒:初期以無業遊民為主,後有落魄文人、敗光家產的富家子弟。他們出身複雜,憑藉豐富的江湖經驗,專門跟著富家公子吃喝嫖賭,遊手好閒。

〈註2〉評花榜:用來評比青樓妓女的排行榜。

〈註3〉打行:明清之際替人充當保鑣、打手的幫派。

〈註4〉刀筆先生:古代訟師的別稱。

〈註5〉賊點頭:這是將胡椒等辛辣物放入竹筒內製成的武器,功用類似「催淚瓦斯」。

 

 

 

 

 

 

 

 

 

 

 

 

 

 

 

 

 

 

 

 

 

 

〈作者真實姓名〉林怡君

〈筆名〉綺莉思〈若有幸得獎,希望以筆名發表〉

〈參加組別〉社會組 文學創作類

〈參賽作品名稱〉大師兄

〈年齡〉41

〈性別〉女

〈服務機構〉台大社會系畢業,加拿大Concordia university的精算系畢業〈actuarial math〉。加中筆會成員、魁北克華人作家協會成員,出版長篇小說「玫瑰心結」,榮登博客來排行榜第二名,另出版海外移民散文集「暖暖心光」、短篇小說「夢影」。

榮獲第二屆金沙書院兩岸散文獎首獎,作品名稱「包一片月光回家」。全文如下:

https://prize.turnnewsapp.com/gsarticle/gs02collection/4628/

 

相關新聞報導:

https://prize.turnnewsapp.com/gsarticle/4598/

 

個人部落格:https://anabel777.pixnet.net

Podcast頻道:https://anchor.fm/chilis

〈地址〉148 Berlioz street, Verdun, Quebec, Canada, H3E1K5

〈電話〉514-836-8358〈加拿大〉

EmailAnnabellelin26@MSN.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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